01

一晃十五年过去了，姜程程从没想到，会在陌生城市的医院里，再次见到他。

他明显老了，腰背佝偻，两鬓微霜，就连眉眼间，也有了岁月浸染的痕迹。

而程程印象中的他，身材挺拔、五官硬朗，帅气刚毅。

看样子，他应该过得不好，身上的衣服陈旧肮脏。用一只保温杯接了水，在走廊里颤颤巍巍地走着。

程程跟在他身后，想起一句话“看到你过得不好，我就放心了”。可不知怎么回事，心里依旧酸楚得厉害。

转了个弯，他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来，向身后望了一眼，程程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失望。

程程有一瞬间的慌乱，他会不会认出自己来？片刻后，她冷冷地笑了，他应该都不知道，姜程程是否还活着。

往事伴随着医院浓浓的消毒水味，一起在程程周身氤氲、弥漫、挥发......

02

十五年前的程程，刚读大一。

那年十一长假，她突发奇想，要独自坐火车，去看看几百里外、另一个城市的爸爸。

程程记事以来，爸爸就一直在外面工作，辗转多地。

父爱对程程来说，一直是遥远的，一年只能见几次面。每次都是熟悉之后又离别，再重逢依旧陌生。

越是缺少什么，就越是渴望什么。小时候的程程，会保存着考一百分的试卷，等爸爸回来时，充满期待地拿给他看。

爸爸会难得地对程程笑笑，轻描淡写说一句：“不错！”

简单的两个字，却让程程快乐好久。

童年，留给程程最多的记忆就是，一到夜晚，拉上窗帘关上门，心里就充满了恐惧：

半夜万一进来小偷怎么办？妈妈那么柔弱。

因此，爸爸在家，程程心里便踏实心安。

可惜，这样的时间太少了，也就逢年过节，爸爸会在家里住那么几天。

03

程程中学以后，爸爸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。就连程程考上大学，给他打电话，鼓足勇气说：“爸爸，你回来送我上学吧。”

电话那端，爸爸推说忙，终是没能回来。

那个阳光很好的秋日，程程没有告诉妈妈，也没有提前给爸爸打电话。

背着简单的背包，程程坐上了去爸爸城市的火车。

午后到站，面对完全陌生的城市，想到爸爸在这里生活，程程心里没有任何慌张。

她沿着街道，慢慢走着，犹豫着要不要现在就给爸爸打电话。

偏偏那般巧，就在程程心情愉悦环顾四周时，看到人群中迎面走来的爸爸。

爸爸的怀里，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，身边，依偎着一个很年轻的女人。

秋天的街头，槭树的叶子红了，在飒飒的秋风中，煞是好看。

爸爸一行三人，和程程擦肩而过。

她从没见过那样的爸爸，慈祥、温柔、带着满脸的宠溺。

04

程程没有喊爸爸，转过身，看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。

她在人来人往的街上，慢慢地蹲下来，假装整理背包，掩饰无法控制的眼泪。

那天，程程直接从爸爸的城市，买了车票回家。

见到妈妈，程程只说了一句：“我看到爸爸了......”就哭倒在妈妈怀里。

妈妈瞬间明白了一切，紧紧拥着程程，哽咽道：

“程程，我和你爸，三年前就离婚了，怕你难过，一直瞒着你......”

“为什么？”程程傻了一般地喃喃自语。

“你应该也看到了，爸爸......和另外一个女人好了，孩子生了才告诉我，你爸重男轻女，那边生的是个男孩，他铁了心要跟我离......”

程程抬起头看着妈妈，这些年，妈妈一个人在家，含辛茹苦，却换来爸爸的背叛。

对一个女人来说，这是多么屈辱又无奈的事情。

从那天起，程程再也没在妈妈面前，提起过爸爸。

05

就在那年寒假，噩运再次降临到程程身上。

她被确诊患了一种很罕见的病，虽然能治好，但需要时间，以及很大的一笔医疗费。

窗外，白雪皑皑。躺在病房里的程程，目光所及处，也是一片惨白。

自从诊断结果出来，程程的心里，苍茫一片。

妈妈守在她身边，一天天地憔悴下去。程程知道，单枪匹马的妈妈，凑不齐给她治疗的费用。

那天深夜，程程从梦中醒来，听到妈妈在偷偷给爸爸打电话。

不知道电话那端的爸爸说了什么，一向喜怒不形于色、温婉和气的妈妈，压低嗓子却是撕心裂肺地喊：

她也是你的亲生女儿，你怎么能这么冷血！

06

两天后，爸爸回来了。

他呆呆地坐在程程的病床前，一言不发。

程程背过身，拒绝看爸爸，她没法原谅他。

临走时，爸爸在程程的枕头边，放了五千块钱，起身，叹口气，对妈妈说：“我走了，过段时间再回来。”

妈妈冷漠地盯着面前的男人，五千块钱，对当时的母女来说，无疑于杯水车薪。

程程真想让妈妈拿起那五千块钱，狠狠地扔给爸爸。

可是，爸爸走后，她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妈妈，把那五千块钱，小心地、悉数收起来。

那是程程最后一次见到爸爸，这以后，爸爸的手机关机，再也联系不上。

妈妈甚至托亲戚去了爸爸的城市，邻居说，这家人把房子卖了，不知去向。

那天，妈妈严肃地对程程说：

“从今天开始，就当爸爸死了，你只有妈妈，妈妈不会放弃你，你也不要放弃！”

程程在妈妈的脸上，看到了孤注一掷。男人的伤害，总能让女人迅速成长。

07

那是一段艰难的岁月，程程花光了妈妈所有的积蓄，看着她东拼西凑，低声下气地到处借钱。

甚至，瞒着程程，偷偷去卖过血。

爸爸有多绝情多自私，妈妈就有多伟大多深情。

一个月后，她凑够了程程的治疗费用。

整整一年，程程在那间小小的病房里，看着窗外的树叶由黄变绿，再由绿变黄。

疼痛煎熬之后，她终于活了过来。

康复出院那天，妈妈抱着程程，在病房里放声大哭。冬日的暖阳照在妈妈的头发上，刺目的白。

休学一年的程程，在第二年春天，重新回到校园。

经过死里逃生，看透了人情冷暖，程程拼着一口气，想要挣得一个好前程。

为自己，也为妈妈。

三年后，成绩优异、表现突出的程程，顺利找到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。

从苦难中走出来的程程，迎来了明媚坦荡的人生。

08

岁月沉浮间，那个在街头抹眼泪无助的程程，那个初入职场青涩的程程，迅速成长。

她目光凌厉，走路带风，举手投足都是职场女性的干练果决。

背后空空如也，你若不坚强，谁替你勇敢。

再后来，程程遇到自己的良人，结了婚，生了孩子，把妈妈接到自己的城市，一家人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起。

这本是个很平常的日子，程程昨天出差到这个城市，听说一个关系不错的客户做了小手术，在这家医院。

一大早，程程就过来探望。

却没料到，居然在这里，遇见了一别十五年的爸爸。

不复年轻、身体孱弱、看起来晚景凄凉的爸爸。

09

程程收回目光，走到护士站，装作无意问：“6628房那个老人，怎么没人照顾？”

护士无奈地摇摇头：

“刚过去那个老头吗？

这人啊，挺可怜的，唯一的儿子患了自闭症，十几年都是在医院度过的，到现在都没治愈。

现在，他又病了，老婆照顾孩子，谁管他啊......”

程程愣住了，瞬间明白当年，爸爸不告而别的原因。

对他来说，儿子和女儿同时患病，自然是儿子更重要。

他举家搬迁，既是因为这个城市有治疗自闭症最好的医院，也是怕她和妈妈纠缠吧。

程程艰难地问：“他什么病？”

“胃癌，可以做手术，但是他没钱，一直保守治疗，唉，算是等死了。”

10

看完客户，程程再次路过6628病房，门开着，她看到那个孤独的老人，两眼怔怔地看着窗外，一脸茫然。

当年的自己，也是这般模样吧。

程程感觉，有液体从眼睛里流出。这么多年，她很少再哭过，再次流泪，却还是为这个男人。

为什么？他总是让人哭。

程程犹豫再三，终是没能转身离开，而是找到了爸爸的主治医生。

了解了病情和治疗方案之后，她预交了一笔钱，并叮嘱医生，不要透露她的姓名，她交的费用，只可用于病人手术以及后期康复，不可挪作他用。

做完这一切，她走出医院，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小小的窗户，心里默念着：

爸爸，这一生，缘尽至此。

作者：竹子蔷薇，十年情长路，一笔写红尘，公众号：竹子蔷薇（zhuziqiangwei66）